又迎龙年春节。在中国传统文化中,龙与春天的生机、生长、新生有着密切的隐喻关系。龙的形象常和雨水、河流等自然元素相关,而万物生长的春天,正需要充足的水分。因此,龙也象征着春天旺盛的生命力。
当甲辰龙年与东方苍龙相配时,木逢春发,郁郁葱葱,带来的是满满的期望。
(陶寺彩绘龙纹陶盘)
(二里头绿松石嵌龙)
(C形玉龙)
(夏家店下层文化彩绘三袋足器)
(颐和园仁寿殿前的铜铸龙)
(商代甲骨文中的"龙"字)
(西周铜铸爬龙)
(陶寺鼍鼓鼓腔)
(商代龙首觥)
从文明基因到公共图腾
龙之为物,在我们传世最早的字典《说文解字》里,被定义为"鳞虫之长,能幽能明,能细能巨,能短能长,春分而登天,秋分而潜渊"。因其能上天入水,变化于幽明之间,于是就成为皇帝的形象依托,即所谓的真龙天子。
"竹帛烟销帝业虚,关河空锁祖龙居""祖龙魂死业犹在,孔学名高实秕糠"——这里的祖龙,指的就是始皇帝。汉代始祖刘邦,由农夫而亭长,然而一旦登基,就需要化用刘累豢龙的传说,制造蛟龙上母身、赤帝斩白蛇的神话,把自己描绘成龙子,借以显示其统治的正统性与合法性。至于后来的龙袍龙辇、龙椅龙旗、龙准龙颜、龙床龙壁,更成为历代王朝最高权力的象征、皇帝的专利。朕即龙子,朕即天下,于是龙作为鳞虫水居之物,一跃成为一个民族的图腾。
然而在考古学家眼里,中国人以"龙的传人"自居,如果溯及文化的渊源,远比秦皇汉武更加古老。"华山玫瑰燕山龙,大青山下斝与瓮。汾河湾旁磬和鼓,夏商周及晋文公。"这首高度凝练的文物诗,是前辈考古学家苏秉琦对中国北方文明演进史的概括和总结。诗中的"华山玫瑰"指的是华山脚下仰韶文化的庙底沟类型,玫瑰花瓣是标志该文化类型的彩陶纹饰。这一文化在沿黄河、汾河以及太行山麓向东北方延伸发展的过程中,在内蒙古河曲地带,与发源于燕山北侧的大凌河流域、以玉龙为特征的红山文化相遇。花与龙相结合,与河曲文化一道产生了三袋足器,即以"斝与瓮"为代表的新的文化。新的文化要素复又在沿汾河流域南下之时,在晋南地区与来自东方和东南等方向的文化碰撞融合,产生了开启后来夏商周三代文明的陶寺文化,而该文化最具标志性的器物就是陶寺出土的礼乐器石磬与皮鼓。陶寺地区素有尧都之称,帝王之都,也是"中国"概念的最初含义,是"最早中国"之所在。
如果我们将文明演进的轨迹比作一条河,溯流至此,龙在考古文化上就成为中华文明基因的构成部分;因此始皇称祖龙,此后帝王称龙子,其实都是对这一文化元素的承袭,也体现了中华文明具有的突出的连续性、创新性、统一性、包容性、和平性。
百纳神虫:龙形象的想象
红山文化的玉龙,包括玉勾龙和玉猪龙两种,形状弯曲犹如英文字母C,龙身光滑,无爪但有角。陶寺遗址也有龙的形象,以彩绘的形式盘踞在陶盘底部,一头双身,有角且吐信,花纹好似环蛇。河南偃师二里头遗址所见绿松石镶嵌的龙形器,方头无爪,形状同样与蛇类似。
龙的形状,不止似蛇一种。河南濮阳西水坡出土的由贝壳摆出来的龙,头上长角,大嘴长尾,形状则近似鳄鱼。鳄鱼形状的龙也见于商代龙首觥和其他青铜饰件,比如陕西扶风海家村出土的青铜爬龙,头上有角,背上长鬣,被认为是最接近甲骨文"龙"字的造型。那么,什么才是"真龙"?鳄鱼乎?长蛇乎?
其实无论是哪种,都没有什么神秘性可言。至东汉时期,如《说文解字》里描述的那种能幽能明、能细能巨、能短能长、能上天入地的龙的形象,就增添了不少想象的成分。再后来,为神乎其神,众物辐辏于龙身,使其"角似鹿,头似驼,眼似鬼,项似蛇,腹似蜃,鳞似鱼,爪似鹰,掌似虎,耳似牛"(引自《尔雅翼》),这样就把它变成了一个既具体又抽象的百纳神虫。而晚近时期流传下来的龙,多类似于我们在颐和园仁寿殿前看到的青铜铸龙,鳞体,昂首,屈身,翘尾,三爪抓地,一爪抬伸,铜铃眼,蒜头鼻,角鬣竖张,龇牙怒吼……如今人们在影视作品里看到的龙王,基本上就是以这类龙的形象为模型,或多或少增减而已。它的存在,或可称为一种隐喻。
隐喻创造了一种新的现实
在隐喻的世界里,我们都变成了诗人,因为隐喻创造了一种新的现实。
当我们说自己是"龙的传人",头脑里出现的不是红山的C形玉龙,不是西水坡的鳄鱼,也不是陶寺的环蛇,而多半是类似于仁寿殿前的铜龙形象。也就是说,这一张牙舞爪的百纳神虫,"取代"了中华文明源头的诸多文化特征,将皇权的历史遗影抽象成一个域广人多、构成复杂的民族国家的标识和象征,让原本无权消受帝王专有图物的平头百姓,也在自己创造的新的现实中,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身份认同。于是,龙就变成了既令人喜悦又庄严肃穆的公共图腾。作为"龙的传人",人们依然希望风调雨顺,依然祈求吉兆丰年,但这一隐喻所传达的,不再是修庙舞龙,而是一种根植于远古神秘文明的集体自豪感和凝聚力。
十二生肖是一套时间的隐喻,以动物配地支,以十二为循环。十二种动物中,牛、马、羊、鸡、狗、猪为家养,鼠、虎、兔、蛇、猴为野生,而龙则与众不同,为鳞、羽、毛、介、倮五灵中鳞虫之长,既是瑞兽,又属天象。这套时间标识系统,虽然盛行于宋代以后,但十二属相的观念,却早在战国时期就已存在。
在传统世界中,这套时间的隐喻并不孤独,它可以配四灵,配五行,配八卦,配二十八宿。十二生肖中的十二种动物,是从一个更大的动物名单中选出的,至于为什么是这十二种动物,却没有一定的答案。但有一点我们可以肯定,这些动物一旦进入隐喻系统,便构成了新的现实的一部分,不但赋予新现实中的要素以新的意义,而且可以产生用于预言未来、指导实践的新的知识。
龙,是入选十二生肖的唯一瑞兽。甲辰龙年,当我们再一次以"龙的传人"而深感自豪的时候,不妨加入一点"新的调调"。龙年配易卦,"新的调调"可以是"潜龙勿用",可以是"终日乾乾",可以是"飞龙在天",也可以是"亢龙有悔"……是韬光养晦、蓄势待发,还是勇往直前、九死而未悔,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。我们应该在新现实的规则中,勇敢地担负起自己的责任,因为每一个个体的担当,都根植于集体的愿景和诉求。
在隐喻创造的"新的调调"里,希望总是鲜活的。从长远来看,是否真实并不重要,真正重要的,是我们还能够创造——创造出新的现实,并在新的现实中唱出自己的新调。
(作者张瀚墨,系威尼斯84881国学院教授,博士生导师。原文刊载于《北京日报》2024年2月11日第4版。)
原文链接:[北京日报]张瀚墨:春回大地 龙行龘龘